文、图 |周航
(资料图)
编辑 | 王一然
视频剪辑 | 沙子涵
欢迎加入联盟
“有房贷车贷么?”“我们这真不稳定。”“想清楚了再来。”
这里收留逃离大厂的年轻人,反感资本的叛逆者,没有任何学历出身门槛——但你得先通过盟主超哥的面试。招聘启事明晃晃写着:“随时会倒下,真不挣钱”。面试时张超会再次确认,发出上面一系列灵魂问题。
超哥32岁,所有心思都在做游戏上,一头飘逸长发显然没空打理,板结成一缕缕的,亮得发光,乍看像个摇滚歌手。如果你和他一样,热爱游戏且不计回报,那么欢迎来到“独立游戏制作人联盟”。作为回报,你将免费得到深圳宝安区一张办公桌、一张床铺。这一点人人平等,超哥也一样。就像刚进入一款游戏,所有人都会拥有最简陋的装备:一件布衣,一把木剑。
办公室不大,位于一栋六层厂房改造来的写字楼,20多平米,10个工位挨着外墙一圈,进出会议室得收肚子。窗户另一边紧邻重型车间,即使隔着玻璃,也始终能听到类似飞机引擎轰鸣的声音,工人三班倒,而你仿佛永远身处一架正在滑行的飞机。
“还好有这家工厂,租金降了30%。”超哥壮硕的身子半躺在椅子上,脚上拖鞋穿一半露一半,一如既往地笑嘻嘻,感慨深圳租金“贼他妈贵”。办公室月租七千,加上房租六千,两项相加,压力有点大。超哥说,他们正在找三线城市定居,“如果晚点来深圳,估计就见不到我们了。”
也有人将这儿称作“独立游戏制作者避难所”。光看环境,确实名不虚传,你很难分清哪把椅子闲置着,它们看上去都一样污渍斑斑。地上随意散落着空瓶、脏纸团、外卖塑料袋。超哥工位上,架在最上面的永远是当天吃剩的外卖。
●张超租下的三室一厅,其中一个四人间
超哥本名张超,毕业于某个你肯定没听说过的大专,学动画设计。不过现在,他说,已经成了一个全才,“随便去一家公司,都是年薪百万。”
在这里,人人都以外号相称,就像每个玩家都有自己的昵称,认识几个月不知道对方真名很正常。有人刚来的时候,按照之前公司的经验,称呼张超“超总”,张超连忙摆手,“咱们这不这样。”
除了平常大家叫的超哥,张超还有许多外号。刚加微信时,他自称“萌主”,工作表格里,他给自己取的代号叫“帅逼”。张超本人最喜欢的一个,“痴人”,主要体现在做游戏上。
取昵称这事,张超最擅长。比如“奥特曼”,张超的高中同学,因为做事慢吞吞的,被张超赋予了这个称呼;唯一的女性叫“小学生”,她是张超妻子,因为个子小被这样叫,大学里她曾经反抗过,显然,反抗无效,现在所有人都这么叫。
除了这两位元老,更多人是这一年多加入的。年纪最大的两个“哥字辈”,都有了孩子,人至中年,来这里试图再拼一次。有人难以忍受大厂摸鱼的日子,来这执着追梦;最近加入的“云玩”满脸还是青春痘,他是之前的玩家,一毕业就投奔而来。
过去几年,游戏版号难申请,行业惨淡,就像面对史诗级难度的关卡,“玩家们”需要通力合作,抱团取暖。张超说,大家在一起,“方便交流合作。”
统一战线
春节后的第一个周日,整栋办公楼暗得看不清楼道,只有一间办公室亮着,就是张超的“避难所”。
这里奉行一种松散的合作模式,一个人有创意,拉上其他人,谈好分成,合同一签,直接就可以开干。最近,一个真正的机会摆在了面前,至少张超这样觉得。短视频平台的弹幕游戏正在兴起,他说,很多人在抢占这条崭新的赛道。
七八个人都参与了进来。7天后,2月9日,张超要求游戏必须过审。他们商量着按最保守的方式送审:十字架、骷髅不能出现,无头骑士也不行,文本介绍里,伤害可以,杀害不行,伤害颜色要从红色改成绿色。
大概最聪明的资本家也会感慨梦想的力量,不仅仅是996,在这里,除了吃饭、睡觉,就是做游戏,每个人作息不一样,灯几乎24小时都亮着。
“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干。”云玩说。这个出生于2000年的男生一年四季穿拖鞋,甚至跑步也穿。干这行完全出于兴趣,也没多的物质要求,“一个月猛吃,最多也就花1500元”。
从小到大,云玩说,自己就是个咸鱼,混到大三大四,突然想,“活着总该干点有意义的事”,然后他就找到超哥,加入了进来。工作室里年纪大的已经中年了,但对云玩来说,跟他们住一块完全不需要适应,“物以类聚嘛。”
在这里,你能清晰地感受到人们的年轻,无论从随意的穿着,还是谈吐,甚至是气味,这里常年混杂着一股汗味和食物交织的男生宿舍味道。人们最常用的通讯稿工具还是QQ,答对一个问题就能加上云玩的好友,而谜面出自一本武侠小说。
●张超的工作任务表单
刚来的时候,云玩什么都不会,挑了策划岗。接下去一年里,他还学了各种工种,动画、音效,“现在什么都会一点”。这就是独立游戏工作室,没那么多人力细致分工。除了这点,他说,这里跟想象中没什么差别。
在游戏圈,独立游戏的反面是商业游戏,后者以利益为导向,前者则多出自兴趣,囿于人力不足,制作没那么精美,甚至错漏百出,但就是有一帮玩家支持。玩家通常是资深的游戏迷,就像大学里的云玩,什么都玩,主流游戏玩腻了,目光就瞄向了独立游戏,它们多少有自己的创新,乃至“各种各样的搞怪方式做游戏”。
大学里,云玩迷上过一款主流的商业游戏,但那阵他被策划气得不轻,“比如花了半年抓的宠物,它反手一波(商业)活动,别人一天就能整到了”。玩了四五千小时,最后还是弃坑了。
独立游戏的世界完全不一样,策划就像身边的朋友,在游戏论坛发帖频率跟朋友圈一样高。玩家们反馈问题,总会及时得到回应,有时下个版本就解决了,云玩就是这么认识的张超。
在工作室,张超相当于云玩的师傅,什么都教。其他人说,张超干活一个抵几个,就是有点毛躁,总是留下各种意想不到的BUG(程序错误)。而像超哥这样自信的人,每当BUG被发现,第一反应通常是“怎么可能呢?”
工作室去年的主要作品《氪金之王》,测试时好好的,正式上线第一天,“炸成了‘翔’”,玩家涌入QQ群不停报错。
看起来,《氪金之王》就是在讽刺商业性质的氪金游戏,免费下载,也没有道具收费,游戏的本质就是自己赚虚拟的“钱”,再体验“花钱”的快感。事实上,道具收费需要版号,流程之复杂,很少有独立游戏团队能走完。而且对很多制作者来说,自己的心血能被玩家看见就算不错了。
长期的贫穷中,张超掌握了在各大平台薅羊毛的本事,知道哪个平台哪种食材最便宜,从而“确保营养均衡”。去年,橙子8毛一斤,他用了工作室10台手机,买回来“一座小山”。吃到最后,张超得出结论,“实践证明,人会发黄。”
不过,《氪金之王》其实挺挣钱,登上热榜,收获了几十万下载,除了不菲的独家版权费,游戏专门设计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模块,放上广告,有人点就能赚钱。
“说白了,我们赚那些不会玩游戏的人的钱。”负责前端程序的奥特曼还在维护这款游戏,他毫不掩饰地说,不会玩的人才会点那些模块。广告不会放在主玩法,那样“太商业,触犯底线了”,更重要的是,“就算我们做了,玩家也不会接受。”
这就是独立游戏,制作者得跟普通玩家保持同一战线。它不依赖资本,也出不起高昂的推广费用,完全靠玩家热爱存活。像某个不成文的契约,玩家容忍粗糙的动画、频频出错的程序,在平台打出高分,反过来,制作者也得以玩家体验为先,挣钱其次。
过去这些年,好多次张超都觉得“这次肯定火了”,火的意思是:一款产生持续现金流的游戏,让所有人不为生计发愁。显然至今这仍然是个目标——此刻,积累财富的希望寄托在了那款弹幕游戏上。两军对垒,不同的弹幕,召唤出不同的机器人,屏幕里密密麻麻的,都是标准直男喜欢的机甲。召唤数量由在线时长决定,测试时,有一小群玩家能整天都待在直播间,不断召唤机甲去吞没对方,就像游戏吞没他们的时间。
角色
如果人生是一场游戏,那张超有最强的起始设定:富二代,“没有任何东西是买不起的”。他回忆童年:“荔枝在我心中永远是一箱箱呈现的,挑几个好吃的(剩下)扔掉。”
鼠标底下还是个“大佛珠”的年代,张超就有了自己的电脑。父母做生意天南海北跑,张超也跟着走,小学换了十多所,朋友没交到多少,游戏越玩越多。中学时代,他就写邮件给几家游戏公司,指点他们怎么做游戏,当然没人理会。
但就像遇上游戏系统更新,富二代角色没能做到底。张超自述是因为他爸被绑架了,之后又崛起过,但他爸吃喝嫖赌,再次挥霍一空。等他上了大学,家庭已经没落到去上海实习,为了省打车钱他抱着一台二手显示器走在烈日下,到后来母亲住院,医疗费都是借的。
大学里,张超人生第一次拼命学习,因为“终于学自己喜欢的东西了”。一年修完三年的课,大一技术就达到了“帮全班写作业的水平”。后来找工作都是夫妻打包制,比如他的工资是1.5万,老婆工资8千,“一起招的话,两个人一万八。”
他一年里换了好几家公司,要么领导太傻x,要么做没有创新可言的“换皮游戏”,有一家倒不错,结果做出来游戏直接卖给了另一家公司。“你能忍么,把游戏给卖了!”张超说这话的愤恨语气,好像卖掉的不是游戏,而是他的孩子。
张超说单干是迫于无奈,因为找不到“不受发行和投资商胁迫的公司”。后来他才知道,自己这样做的游戏叫做“独立游戏”。
人生是一场剧情游戏,张超是毫无疑问的主角,战力值拉满,在游戏里负责带队友Carry的那种。妻子英樱则说,自己就是个“辅助”,在游戏里,她也总是玩那种帮别人加血的角色。
张超去哪家公司,英樱就去哪家。张超决定自己做游戏,她也跟着一块辞职,还贡献了自己湖北老家自建房闲置的三楼,一个放杂物的阁楼,收拾出来住人。高中同学奥特曼从老家连云港投奔而来,自学编程,主要做“一些杂七杂八的技术”。简单说,又一个辅助加盟。夏天太热,几个人买了行军床,直接搬到工作的电脑旁边睡。
● 工作中的奥特曼
团队本来还有另一个主力,张超从前的同事,因为姓沙,被称为“师弟”。离开湖北,来到深圳前,四个人还去过北京、南京,原因都是师弟女朋友工作调动。干到第四年,“不断踩坑”,游戏一直没做出来,曾经孤注一掷卖过婚车的师弟还是选择了离开,去某家互联网大厂做了程序员。“因为家里也催他结婚。”张超说。
那是2019年,因为主要的程序员离开,原来的游戏难以继续,团队濒临解散。趁着师弟没走,原本做美术的张超用两个月学了编程,顺带做了款塔防类游戏,想着实在不行,可能真要回游戏公司上班了。
没想到的是,塔防游戏一炮而红,登上平台榜单前列,收获70多万下载,玩家给予的评价是“爽”、“上头”,尤其里面随机性的塔类设定,让很多人沉迷于博运气,也陆续带来上百万收入。于是,有了现在的独立游戏制作人联盟。
其实,这样“将倒未倒”的时刻,他们遇到过太多次。有专业投资人看中过,投了钱,但看不到盈利,又撤了。塔防游戏刚做出来时,不会接广告,眼见交不起房租,40多个玩家筹资了十多万,算是投资,他们才得以继续完善。
现在,谈起那款迄今最成功且曾拯救团队的游戏,张超语气多少有点不屑,“就是练手的”,这点钱也实在算不了什么,甚至达不到“南山区吃饭自由”。“南山区就类似北京的王府井”,张超说,这是团队目前的小目标。再下一个目标,就是解决奥特曼的个人问题,这需要公司好好挣钱,“做大做强,招个前台过来。”
说这些话的时候,他、奥特曼和我坐在一家人均10几元的陕西面馆,他们招待我到深圳的第一餐。
31岁了,奥特曼还没谈过恋爱,主要原因是“身边全是男的”。据说,奥特曼瘦的时候是工作室颜值担当,现在跟张超一样有些胖。他架一副黑圆框的眼镜,模样看起来像个高中生,吃饭速度也像,没几秒功夫,就把一碗油泼面扒拉完了,美滋滋喝起饮料。
奥特曼说,自己是工作室唯一不那么热爱游戏的人,入伙完全“为了碎银几两”。他大学学的是机械,这行天花板很低,高收入的领域,比如往自动化方向发展,高学历才配得上。实习时做研发,单位直说必须研究生学历,而他这样大专毕业,七千一万就算干到头了。工作两三年,存了五六万,他想想还不如跟着张超做游戏,“挣大钱希望还大点。”
前几年没挣到钱,但这两年分到收益,平均下来,奥特曼还算满意,“至少没比之前差”,只是距离结婚这个人生目标,还是有点距离。
“怎样才能结婚?”我问。
“我觉得就是钱的事,现在这个时代,多的不说,你手上至少要有小一百万吧。”奥特曼伸出一根手指说道。
“那为什么一定要结婚?”
“那样我爸妈就不管我了,我就完全自由了。”奥特曼说,语气欢快得像是刚考了好成绩的学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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